温泉做的故乡

温泉做的故乡    

胡赛标    

外地朋友来参观永定土楼，我顺带他去泡故乡的温泉。眼前一汪汪澄碧的温泉，如温润的绿翡翠，闪烁的夜明珠，晶莹的冰石花，柔媚的少女眸，他一下醉了，兴奋地跑到池边捧起一掬温泉水，说：哇！你们真幸福啊！是的，我的故乡不只有雄浑壮观的土楼，闻名遐迩的侨村，富有特色的小吃，还有物华天宝的温泉。

故乡泡温泉，不说泡温泉，而说“洗汤”，是泡在露天池子里，慢慢揉搓，静静享受温泉浸润、阳光柔拂、空气滋养的那种，起汤后，朋友满脸红润，全身舒坦，仿佛每个细胞都被激活了。我说：“你洗的可不是水，而是有营养有灵魂的琼浆玉液啊。温泉里有不少活性物质，对人体非常有益。”

故乡有一条碧波渺渺的金丰溪，逶迤穿过绿色的田野，一直流向广东的韩江、南海。蜿蜒的小溪边，脉脉地涌溢着一眼眼晶莹的温泉，氤氲在故乡的土地上！故乡是客家古镇，每年春节除夕那天，都有全家出动“洗年汤”的风俗。“汤”在客家话里是“温泉”的意思。孩童时，我们总会吟唱这样的歌谣：“下洋好地方，日日有洗汤。讲到要出门，全身就发痒。”炎炎酷夏，凛凛寒冬，霏霏雨季，灿灿晴空，蒙蒙星辰，沉沉暮霭，逼仄而迤逦的乡间小道上，总流动着一拨拨的“洗汤族”：或是成群结队的中学生，或是唠嗑的亲邻好友，或是踽踽独行的耄耋老人……如果哪一天，将汤池封了，那么将会出现这样的奇观：今夜全体失眠！是的，洗汤已经成为故乡生活不可或缺的内容，也是我们感悟生命的独特方式！

每年的除夕，浩浩荡荡、摩肩接踵的人流，从旮旯里倾巢涌出，或骑车，或步行，或坐车，汇聚汤池，宛如暴涨的小溪奔赴大河，虔诚的信徒朝拜麦加……因为家乡流传着古老的传说：如果除夕没洗汤，一觉醒来，你会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牛。那天，汤池里密密匝匝都是人。池台上一堆堆的衣服层叠着。有的人是三更半夜就去抢“头汤”的，据说与“抢头香”一样，一年会有好运眷顾。袅袅娜娜的水汽中，迷迷蒙蒙，看不清别人的脸，但嬉笑声、交谈声、喧闹声在汤池中飘荡……

秋冬之夜，乡人们喜欢邀上二三知己，趿着拖鞋，搭条毛巾，拎着香皂衣物，到汤子阁温泉洗汤。洗罢，在汤池溪畔，来碗喷香松爽的牛肉丸；或坐在溪水中突兀的乌石上，吹着清爽的溪风，望着远处隐约的舟子渔火，谈些风土人物掌故……我更喜欢独自一人去洗汤，在一个清朗散淡的上午。那时，嫩绿的池水，仿佛一块块贮满生命的翡翠，又如一缕缕莹莹流动的水晶，粼粼的波光，在脉脉地流转顾盼。那游走在汪汪温泉里的“灵魂”，有一种丰姿绰约、美艳飘逸的美，摄人心魄的美，会让你觉得做回苔藓也是很美气的！

阳光开出橘色花蕾。空气里流荡着桂花夹杂油菜花的馨香。一棵遮住半边温泉的苍虬老枫树，轻悠悠飘下一片淡绿的叶片，悄然氽进波光潋滟的池里，微微漾起一圈涟漪……一只紫蜻蜓，忽然翕动着玻璃样的翅儿，定在空中。倏尔，尖尖的尾巴一点一点地掠着粼粼的水面……阒寂无声。这时，独自一人闭着眼睛，躺泡在柔绿的温泉里，感觉温泉的灵魂正穿透肌肤，一点一滴地渗入血脉，所有的愁郁、怨恚、忧伤被吸得一干二净，脑中只有纯净的静谧的空白！这是微妙而真实的感觉！浴罢，坐在四面透风的五婆亭里，轻柔清爽的溪风在脸颊上淡进淡出。空望着碧蓝的温泉溪潺潺流去……金色的时光骤然凝固，感觉自己的生命变得纯净、轻柔、快乐，在阳光下拔节生长……

清代文人骚客为温泉赋诗的不少，其中有一首《汤阁温泉》，是清代知县胡治菁的诗：“石液潺潺温且清，依稀沂水得标名，胸中尘俗多如许，一见温泉移我情。”这首诗记述了沂水的温泉，因《论语》“侍坐”中有“浴于沂风乎舞雩”一句得以显名，更写出诗人对温泉一见钟情、见汤忘俗的超逸情怀。但是，诗人对故乡温泉的感觉，并没有超越一般士大夫文人的清高孤拔的境界。

其实，故乡的温泉是有语言的。它是一种有灵性的生命。只要你静心谛听，摒弃你内心的浮躁、悲伤与痛苦，就能听懂温泉的密语。它有时默默流动，脉脉思考；有时却发出“汩汩”的声响；有时又会纵然一跃，哗哗地流进汤池里，像极了一个人波澜跌宕的心情。故乡的温泉是有表情的。晴日、雨天，夏夕、冬晨，它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即使不再喜怒形于色，却有细微的表情变幻，内心的隐秘波纹。故乡的温泉也是有内涵的。它温暖、无私、包容、奉献，无论是对达官贵人，还是对平民百姓，都接纳吸收，温柔以待。它也有情绪变化，但总是温婉待人，默然做事，没有抱怨，没有偏狭。它热情温婉的气质，深深浸染了故乡的民风，百姓的性情。

是的，故乡是温泉做的骨肉。温泉是故乡的精魂。我喜爱温泉，喜爱它的温婉无私与宽容大度，更喜爱它的静默沉思与自我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