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 愧 湖 雷![]() □王永昌 一 唐代宗大历四年(769年),汀州下辖龙岩县有一个叫湖雷的小镇,尽管人烟稀少,却是周围几十里难得的一个平旷之地。由博平岭山脉和玳瑁山南部发端的两条河流在这里汇集,水流逐渐缓慢,河面也开阔起来,前方就是著名的鸭麻潭。站在湖雷下堡鸭麻潭的山上,只见群山嵯峨,河道逶迤,犹如铁扇关门,着实是块风水宝地。汀州刺史陈剑突然想起《诗经·卫风》的一句诗:“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于是转身对随行人员说:“这个地方,乾山巽向,水出癸丑,像木排浮在水上,是富贵双全之地,你们这个场就叫上杭场吧。” 刺史陈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湖雷取的上杭场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竟成为三百年后由场升县的上杭县名称的由来,成了上杭县的发端。 光凭这一点,湖雷这个小镇就足以让我刮目相看了。这个历史悠久的小镇,竟然在闽西开化之初的唐代就是龙岩县一个著名的所在,虽然八年以后龙岩县改隶漳州府了,但湖雷却因为汀江水系漕运而留在了汀州,设在湖雷下堡的上杭场仍由汀州府直接管辖,负责管理今天上杭、永定一带的盐铁税收。毫无疑问,当时,湖雷已经是杭永之间最早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了。 农耕时期的闽西,发展非常缓慢。三国时代鸿蒙初开,两晋时期才初现端倪,这块土地的勃兴,主要是唐末黄巢起义之后河南光州固始人王潮、王审邽、王审知三兄弟占领汀漳,建立闽国,才日见繁盛。 就笔者浅见,闽西存世最早的典籍,当属南宋开庆元年(1259年),由临汀郡太守胡太初主修,州学教授赵与沐编纂的《临汀志》,该书因明朝入编《永乐大典》才得以保全,迄今已800多年。当时,永定尚未建县,而湖雷作为上杭场所在地赫然出现在《临汀志》中,不能不叫我眼睛为之一亮。我所居住的这个小镇,历史竟如此地辉煌!后来,上杭场迁至高陂北山以及宋淳化由场升县,那是180年以后的事了。南宋以后,经济快速发展,人口急剧膨胀,闽西发展步入了迅猛发展的快车道,上杭和武平同时在淳化五年(994年)升县,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站在湖雷瑞堂山之巅,俯瞰整个湖雷,双山耸峙,双溪汇流,上下湖雷一马平川,土地平旷,楼宇参差。这个在宋代叫安丰乡,明代叫丰田里的湖雷,就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之邦么?为什么到今天我才感到你的伟岸与神奇? 二 湖雷作为这块土地上最早开发的小镇,没有成为县城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史书记载,“永定为闽之绝域,毗邻潮州,群居于万山之中,人民倚险习顽,衽席干戈”。明朝成化丁酉年的冬天,有一个叫钟三的家伙,啸聚劫掠,四远弗宁,后经多方讨伐,才得以平息。朝廷派了福建巡抚、江西贵溪人高明前来“会三司议”,认为“非立县不可为长治久安计”,决定从上杭析出溪南、胜运、太平、丰田、金丰五里十九图,设立永定县,当时,就有人提出在湖雷设立县治,巡抚高明和新任知县王环亲自前来勘察,他们从上杭县城出发,沿汀江顺流而下到溪南里田心(即今天永定凤城),后又到湖雷进行考察。站在鸭麻潭的山顶,放眼望去,豁然开朗,熏风拂面,心旷神怡,不禁为湖雷的风光惊叹。接着,他们又来到上湖雷水口庵一带,高明环顾四周,若有所思,策马返程,当晚就写下了奏章,确定了溪南田心作为县治。据国子监祭酒吴节记载,称赞田心“北枕卧龙山,东起贵人峰,延旋于南为照山,西则山峦相映,如拱璧形,二水怀抱,合流于山之麓,形势甲于他邑(指湖雷)。”从此,湖雷便与县城失之交臂。 尽管如此,我仍然以万分敬畏之心凝视着这片土地,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她是那么古老,却又那么年轻,是那么宽博又那么温厚,一切的爱与恨、生与死,高尚与卑微,光荣与梦想都湮没在瑞堂山下这青山绿水之间,千年变幻,春梦无痕。 三 徜徉在前头岗宽阔的马路,踯躅于十二驳桥微茫的小径,徘徊在古老的永宁桥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永定河静静地流淌着,清粼的水声仿佛在诉说着江山的更替,风物的变迁,人事的兴废。地因人著,迹以文传,令人旷世流连而顿生感悟者,又何止逝者如斯? 建于唐代湖雷下堡的上杭场址,今天已片石埋烟,无从稽考。史书上记载:“上杭场在丰田里,旧名湖雷下堡,旧基今废为田”,有好心人曾臆想,现存于湖雷下寨的最古老的土楼馥馨楼,是否就是当年上杭场的办公场所?我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天真可爱。唐代的闽西刚刚开发,中原文化甫始输入,那些刚刚告别刀耕火种的先人,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结构呢?果真如此,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先生在山西、河北遍寻唐代建筑而不得,以馥馨楼的建筑水平,从唐代保留至今,其营造技艺当可列入国保并单独申报世遗了。 但是,这丝毫不影响馥馨楼的神奇魅力,它的设计理念之先进、营造水平之高超,无疑是宋元时期中原文化与本土文化高度融合的产物,它的存史作用、功能性与地域性的完美统一,当之无愧地成了永定土楼的鼻祖。夕阳西下,岁月流金,馥馨楼残损的身躯,斑驳的泥墙和失落的窗棂,一直在静静地诉说着故乡昔日的辉煌。 建于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的庆清寺,是永定现存最古老的寺庙,它是湖雷开发历史的最好见证。庆清寺坐落在永定河繁忙的湖雷码头边,旁边就是神宫,历来是商旅要冲,也是古漳南道东路的必经要道和重要驿站,是唐代以来汀州采购漳盐中转的重要码头。从龙潭经青坑到仙师汇入汀江,全长120里航道,湖雷是必经之埠,许多从汀州府来的文书都经过湖雷罗滩铺上岸经陆路,翻越龙窟岭到达武溪(今抚市)公馆,出清风凹抵达漳州直至福州。明朝万历年间龙岩人监察御史蔡梦说,经常往来于龙岩漳州,也是从龙岩到清风凹经适中林田岭抵达南靖水潮的。 今天的庆清寺安详地蜷缩在湖雷神宫神潭的码头边,周遭高楼林立。千百年来,乌篷小舟你来我往,它却独自缄默,任庭前花开花落,看天空云卷云舒,岁月无情地剥蚀,今天已面目全非。秋风废垒,夜月荒墟,岸谷频移,烟尘歇绝,走进庆清寺,不禁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 四 一段时间以来,我的思绪一直在大明王朝的闽西土地上徘徊,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蒙太奇般在我的面前闪现。湖雷这个开埠千年的小镇,名臣良吏、风节忠烈、文章孝义、隐逸高人扑面而来。詹天颜,这个我们下湖雷村的乡贤,明泰昌元年(1620年)25岁应童子试,作题《独孤臣孽子》一文,一气呵成,督学谭凡同看到他的文章,搏髀惊呼:“忠孝之气,贯日呼霜,此国之桢也!”把他视为国家的栋梁之材。果不其然,崇祯七年(1634年),詹天颜被选为四川石泉县知县,在他的任内,招募流民,疏解民困、发展生产,深得民众爱戴,不久被提拔为龙安府知府,曾独自率兵与杀人魔王张献忠相抗,后又晋升为四川西北巡抚。当时,明王朝的气数已尽,他以一己之力与强大的清军抗衡达七年之久,为大明王朝在川西保存了最后一片国土,最后,在与吴三桂的较量中,被叛将出卖,挺刀受刃,横眉怒目,至死不屈。恰恰是这样一位忠心不二的明朝亡臣,在清代,乾隆皇帝颁赐他为“忠节”,对他的忠烈气节大加褒奖,称赞他“矢志不渝,立身有素”,清代名臣张廷玉总撰的《明史》,将他与樊一蘅合传,名垂青史。 詹天颜用他短暂的一生,践行了他《独孤臣孽子》文中说的“从来东山之破斧、荒野之行遁,大忠大孝,究竟不失至常之业”的宏愿理想,读他的文章,不禁让人肃然起敬。据说,詹天颜的儿子甘棠为了寻找父亲的遗骸,三奔楚秦,找到埋葬之处,扶榇而归,他的遗骨就埋在金丰大山的苦通山上,冷烟衰草、苦雨凄风,陪伴着这位旷世忠臣,作为湖雷人,他的墓道到底在何处,我竟全然不知,岂不叫人赧然汗出? 同一个时代,比詹天颜小11岁的上湖雷人熊兴麟,极富诗人气质和文人情怀,35岁考中进士,38岁担任江苏宜兴县令。那个时候,大明王朝已轰然崩塌,乱世为官,空有满腔报国之志却无法施展,担任湖广监察御史,跟着末代皇帝东奔西走。在贵州,他跟兵部主事李芳先同时被清兵擒获,清兵逼他剃发纳印,归顺大清,熊兴麟大骂不从,李芳先半夜逃走,他坚持不逃,也坚持不做大清官员,只求返乡,终被长期羁押在一间狭小臭秽的破屋子里长达7年之久,倍受折磨,这种气节、这种襟胸、这种意志,决非常人能及。顺治十年(1653年),他被无罪释归,其时已年过半百。 熊兴麟饱读诗书,释放那天,他背负着读书人沉重的包袱踏上归途,却全然没有李白遇赦时“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当他回到故乡,江山依旧,物事全非,湖雷已纳入大清的版图,而他的家族也因为不肯做大清的顺民,全楼百余人被杀,闻此巨变,熊兴麟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但念及合门为国家民族壮烈尽节,他又深感自豪、节哀蛰居,尽力报效桑梓。今天存世的康熙版《永定县志》就是他担任的总撰。他的家中悬挂着自己撰写的一副对联:“行好事存好心期不愧青天白日,储阴功积阴德愿常生肖子贤孙”,可窥其后半生志趣,他坚毅地活到了89岁,存世的《素园诗文集》《素园遗稿》,存诗157首,在闽西文学史上,也有其显著的地位。 小时候,我曾从石子岐出发,翻越由他亲自主持修筑的龙窟岭石砌大道抵达骊龙坑,我惊叹于古人的创造力,一砖一石,肩挑手扛,全靠人工劳作,一条通衢大路,造福了无数商旅,今天,大道早已荒废,走在宽阔的康庄路上,仍对先人心存感佩。 五 遗落在今天湖雷崇山峻岭间的那些高堂华屋,除了少数几栋是官宦人家外,大多是湖雷人经商发迹后建造的,这是湖雷人头脑精明,善于商贾的最好见证。 雍正乾隆年间,承平日久,经济得到极大发展,永定也成为全中国最大的条丝烟生产基地,精明的湖雷人是条丝烟生意的主力军,创造了巨大的财富。收藏达人阮练标先生收藏了清代至民国期间的烟标商号有几十种之多,他们的生意遍及南京、苏州、武汉、长沙、湘潭、佛山、汕头、广州、漳州、厦门及全国各地,无论是石城坑的跻宁第、司马第还是增水坑的科甲第,无论是白岽下的长兴楼还是石坑的永安楼、罗陂的怀德楼,以及湖洋寨的拱成楼、广和楼和前坊的顺德堂,都是富商巨贾的杰作。听老人说,石城坑先人在佛山做条丝烟生意和木材生意,曾与黄飞鸿交好,有半条街都是他们赖家的,此言不虚,直到1980年代,他们的后人还多次前往佛山,因旧城改造拆除敦本堂拿到分红。而从湖雷搬迁到抚市社前的梓叔,却在苏州经营条丝烟,创造了乾隆皇帝亲笔御题“烟魁”的神话,他们营造的气宇轩昂的“永隆昌”至今还吸引无数游人驻足,传为佳话,今天不少著名的卷烟工业企业,像长沙卷烟厂的前身就是永定人经营的烟庄烟行转型而来的。 湖雷人发家致富不忘教育,在尊师重教培育人才方面也是首屈一指的。入清以后,在永定首倡社学的就是熊兴麟,他曾于清顺治八年(1651年)与生员郑孙绶等在县城文昌祠边兴建全县第一座社学堂,后来为师旅所毁。乾隆时湖雷石坑富商吴来瞻,曾捐田十桶为凤山书院膏火,同时创办了闻名遐迩的湖雷高冈书馆,有教室20余间,建魁星阁,购万卷书,延请名师,以课学子。在他的影响下,小小石坑村竟有书馆10余间,“枕流书馆”至今还可以看到它昔日的风华。 正因为重教,湖雷人把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化看得十分神圣,“出弟入孝”“培兰植桂”“戬榖罄宜”这些文字在湖雷的土楼中随处可见。若干年前,有一个上祖在清代就去湖南开烟行定居在长沙的远亲,老太太80多岁了,第一次回来,普通话满口湖南腔,我用湖雷话试探她,居然说得比我还地道,我只能用感到震撼来形容了!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走遍天涯海角,都不会忘本的湖雷人! 夜幕降临,车前岗的教室里灯火通明,这座由莲塘人张开琏倡建的永定第一所省立高级中学,又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她是我的母校,在她60岁生日的时候,我曾向她献上一瓣心香: 当年学子过桥东,报国英姿一派风。 李子园中声亢琅,车前岗上意恢宏。 身边已是参天木,耳际仍萦醒世钟。 黉苑恩深深似海,山高路远此心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