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侨乡

侨乡之夜，温婉便是。

附近十里八乡的水，淌着金丰大山的气息，穿村过境，缓缓从此流过，再经广东最后汇入大海。

下洋，是闽西著名的侨乡。她如一位婉约的女子，清新、恬美、雍容，而又风姿绰约。不过，侨乡的美，美得内敛，美得有深度。匆匆而过感受不到，在白天也感受不到。只有在夜幕降临以后，她的美才姗姗显现。

1996年的那场百年一遇的“8·8”洪灾，让下洋遭到重创，又涅重生。集镇周围的街道、民房和桥梁几乎被摧毁，随后新的街市焕然而生。重建后的下洋集市，不仅面积扩大了几倍，而且各种建筑鳞次栉比，美轮美奂，尤其是近些年来，一幢幢安装有电梯、高逾10层的商品房先后拔地而起。纵横交错的街市上，银行、保险和超市的招牌高大醒目，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侨乡的繁荣与兴旺。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每当入夜，华灯初上，下洋侨乡就笼罩在斑斓耀眼的灯火中，迷离诱人。在大公路的两旁，一字排开的温泉酒店和旅馆的墙上所悬挂的一条条灯带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光色忽明忽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极其迅速地变化着，璀璨夺目，吸人眼球。同样流光溢彩的，还有从上高桥到下高桥一带的地段，宽阔的溪流上，横跨着四座桥梁，互相隔着几十米远，桥身上彩灯辉煌，映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倒映在水中，摇摇曳曳，生动多姿，特别是上、下高桥均为典型的石拱桥，犹如“长虹卧波”，在天光水色的映衬下，缥缈空灵，给玄秘的夜色增添了无穷的妩媚；沿岸榕树气根飘拂，枝叶繁茂，墨绿如盖，缠绕在树干或枝丫上的霓虹灯飘忽闪烁，光怪陆离，好似繁花竞相绽开，又似明珠颗颗滴落，周匝浮泛着腾腾袅袅的青气，使人见了不免想起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诗句；而溪流两边的街头，商店云集，亮如白昼，干净的道路上川流不息，异常喧闹。

这样的氛围自然容易感染人，不少人从家里走出来，或散步，或聊天，或跳舞……只要是晴天，彩春桥上就能看到许多中老年人坐在一块海阔天空地唠嗑，偶尔还传来一些大叔、大婶开心而无所顾忌的笑声。在他们朴实简单的思想里，任何事情都不要考虑过多，只要当下过得自在、逍遥即可。不久，“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桥的另一端又开始响起了拉二胡的声音，大伙儿都知道退休多年的老干部胡爹到了，于是几个老人便挪动他们笨拙的脚步，走过去听他拉《二泉映月》《霓裳羽衣曲》。胡爹拉二胡的技术在下洋首屈一指，悠扬的乐声常常把这些几经沧桑、满脸沟壑的老人深深吸引住，一曲未了还要叫他再拉一曲，尤其是那首《化蝶》或者《夫妻双双把家还》，百听不厌。许是因为被音乐所迷，听说有个大婶还真一度想与胡爹“双双把家还”，一时成为街巷间一个美丽的笑谈。

在中桥附近，每天大约同一时刻，镇上的许多女人就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跳舞。简陋的水泥空地上，那些不同年龄的妇女有的擦粉，有的素颜，或胖或瘦，时髦的、朴素的，穿红着绿，全都混在一起，伴着乐曲翩翩起舞。音乐或婉转，或悠扬，或激越；时而深沉，时而劲爆，旋律变幻起伏。在不断变化的曲调中她们欢快地扭着腰身，甩手抖肩，舒展白花花的胳膊，灵活地迈着或粗或细的腿脚，把音乐与舞蹈的动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最惹人注目的是凤凤，她有着一副傲人的魔鬼身材，前凸后翘，跳起舞来左顾右盼，舞姿优雅，令人看了不禁痴迷。在我心中，看她跳舞简直就是享受一次视觉上的饕餮“盛宴”。说实话，下洋的女人很有魅力，好看而不冶艳，普通却有气质；苗条而不弱小，丰满却不臃肿；性格温柔而不怯懦，刚强却不泼辣；热情好客，很有主见。她们说话柔软，像客家人糯米做的糍粑，粘中带韧，使人闻之不胜喜欢。

作为山乡地方，与毗邻的几个乡镇相比，下洋侨乡人确实更有生活情趣，夜晚出来溜达、聊天的人不少，去茶庄喝茶、KTV唱歌或者到啤吧、冰吧、咖啡店等处休闲的也多了去，他们喜欢三三两两的出动，吃炸鸡，吃烧烤，吃冰沙，喝冷饮，随心所欲。榕树对面的几间冰厅，经常迎来一些少男少女，他们一边欣赏轻柔的音乐，一边嘴含塑料管慢慢吸着清凉甜蜜的冰水、果汁，轻声地闲聊着，眼光里充满柔情。在隔壁的石花店里，时常看得到一些小孩顽皮地缠着妈妈买石花、买仙草，吵吵嚷嚷的，而大人们往往一边大声嗔怪孩子嘴馋，一边掏出钱来叫嚷老板娘多舀一点多舀一点。

温泉是下洋的魂。由于人们习惯于把“温泉”称为“汤水”，所以容蓄汤水的大池，就叫“汤池”，而泡温泉，自然也就被唤做“洗汤”。洗汤作为当地人日常生活的一种形态，早已成为下洋集镇周围群众代代相袭的生活习惯。每个夜晚在来往汤池的路上，大小男女行人一茬接着一茬。洗完汤的人慢悠慢悠地回来，被汤水淋浴或浸润过的皮肤异常洁净，一个个脸上折射着透明的光泽，他们的头发大多还有点湿润，稀疏地沾贴在额头上。女人们往往喜欢边走边梳头，孩子们要么牵着妈妈的衣襟跟着走，要么就一手拿着一根冰激凌边走边嘬。而去洗汤的众人，有的挎着一个塑料桶，里面装着衣服、肥皂和洗发水之类的东西；有的拿着一个红水勺，裸露上身，古铜色的肩上搭着一条有些发黑的毛巾，信步走着；有的嘴上还叼着一根香烟，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在简陋的大汤池里，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一律脱得赤条条的，谁也没有任何一点羞赧的神色，说说笑笑，极其自然。而浇水或者泼水发出的“哗哗”声此起彼伏，烫热的温泉水溅到光滑或粗糙的皮肉上立即四下飞散，落到旁边人的脸上、身上，落到池水里。顽皮的孩子们比划着“狗爬式”的游泳姿势，两脚乱踢，“叮叮咚咚”的，激起无数的水花，飞溅到大人的眼睛里，惹得一两个脾气火暴的大人一顿叱骂。几个“老汤客”总爱斜躺在汤池边，头枕着平滑的青石板，仰望着静谧无垠的苍穹，显得十分的放松、惬意，他们聊健康，聊教育，聊房价，话题早已不再是昔日的“桑麻”……

侨乡不仅温泉出名，各种小吃也很出名，例如老鼠、炒发、牛肉丸、手工面、浸牛皮和乌鸡泡鸭爪，极有特色。不少下洋人坚奉“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的信条，时不时地跑到街上品尝一番小吃，所以在中桥两端列摆的众多简易摊位上常常坐满了人。由于下洋的牛肠、牛肉没有灌水，原汁原味，煮起来异常好吃，不仅当地人隔三差五地聚集在一起享受牛肠、牛肚和牛百叶等牛系列的风味，而且附近乡镇甚至是广东大埔的群众也经常不辞远路前来品味。下洋牛肉丸质韧而有嚼劲，汤味鲜美，闻名遐迩，曾经有四个来自广东的客人慕名特地到此品尝，一起吃了200多个。

温泉可沐，美食可口，下洋的人气自然极旺。只要天气晴好，夜晚的侨乡就会出现许多陌生的面孔。可以说，这些客人纯粹是来洗汤，来尝小吃抑或牛系列的。深谙商机的下洋人自然不会错过发财致富的机会，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便开始屠牛，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并不太宽敞的屠宰场十分热闹。

有美食，自然也少不了美酒。大榕树下，溪畔处，花香袭袭，明月朗照。举酒诵诗，拭一把惺忪眼，和醉了不懂归家的月亮一起彳亍，思绪总会被美食和酒香牵走。

侨乡之夜热闹而不骚动，娇媚而不妖艳。当繁华平复，喧嚣退隐，下洋的夜晚才渐渐显露出疲惫。此时，街头上慢慢不见了一些行人，商店已经打烊，摆摊的也渐渐撤去，空气中似乎隐隐地飘来一阵阵杂乱无章的鼾声。

当然，月亮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