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加载中... 湖雷中书第 “婶婶快看!我又得了三好学生!”九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我攥着热气腾腾的奖状冲进老家湖雷中书第的大门,青砖地上雨水未干,奖状上的金粉簌簌落在斑驳的砖缝里。堂屋里飘出年糕的甜香,叔叔伯伯们家中都支着铁锅正在熬麦芽糖,见我冲进来,浑浊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后生仔就是有出息,比我家那个皮猴强百倍!” 那时的中书第还浸在晨雾里,檐角垂着露珠子,各家灶膛的柴火噼啪响,炊烟扭着秧歌爬上屋顶,老宅院就在这晨光里苏醒了过来——铁锅在灶台上咕嘟冒泡,晾衣绳上的霜花正化成水珠子,连青砖缝都往外冒着热腾腾的烟火气。 腊月里杀猪最是热闹。大伯公家的黑毛猪养得膘肥体壮,凌晨四点就听见猪圈里此起彼伏的嚎叫。待宰的猪被按在长条凳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腾腾的猪血接进陶盆,转眼就变成各家灶台上的猪血汤。我永远记得婶婶端着搪瓷盆挨家分肉的模样,发髻上沾着稻草屑,嗓门比铜锣还响:“今年的猪养得好,大家一块来品尝我们家的猪血煮米粉,猪肉卖了个好价钱,开春孩子的学费和春天播种的肥料钱有着落了......” 最风光当属除夕守岁。围坐在八仙桌,许久未见的猪肉、鱼肉、鸡肉一碗连着一碗,自酿的糯米酒在锡壶里咕嘟作响。忽闻门口传来问候的声音“阿川头又长高了”“福州人读书很好”,外出的小叔、婶婶返家了。霎时间,前堂的三叔拎来腌了半年的咸鸡,后堂的大伯抱出自酿的米酒,连独居多年的婆婆都颤巍巍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冬笋焖猪肉。叔公捋着白须笑道:“这才是真正的衣锦还乡啊!” 那些被奖状贴满东墙的岁月,连瓦当都在唱歌。每年开春,祠堂梁柱上新增的“三好学生”奖状像一面面小红旗,在熏香氤氲中猎猎作响。奶奶用米粉熬的糨糊带着甜香,她边贴边念叨:“等你攒够十张奖状,我就托人你做一件衣服和裤子,让你不再穿这个满是补丁的衣服了。” 时代飞速发展,推土机的轰鸣惊飞了檐下的燕子,高速公路要穿过村而过。年轻后生们背着帆布包纷纷赶往大城市,中书第老宅的雕花门终日紧闭,只有风穿过空荡的厅堂,卷起天井里积了半尺厚的树叶。 每每独自回到老宅,推开“中书第”大门的瞬间,铜环上的绿锈簌簌落在手背。百余间厢房如今已残缺不全,不少已经断壁残垣,墙头野草比当年的紫藤萝还要茂盛。东墙下,雨水浸泡的奖状早已模糊成一片赭色,倒是墙缝里钻出的野蔷薇开得正艳。 “阿川头回来看你妈妈呀?”回家的必经之路,钢兰叔总会在自家的门口笑脸相迎。站在中书第门口的妈妈驼着背看着我儿子笑道“我的熊苏赫孙子又回家啦”,我望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忽然想起小时候背着我去湖雷街上卖地瓜藤给我交学费的场景,如今妈妈的背驼得愈发厉害,像是被岁月压弯的竹扁担。 推开老宅沉重的木门,铜环上的绿锈簌簌落在手背。天井里的铁树依旧倔强地舒展着针叶,那是父亲当年从朋友那里移栽回来的,如今已长到丈许高。茶树丛生得野蛮,几枝新芽穿透青砖缝隙,在春风里颤巍巍地晃动。父亲生前总爱在大坪上,就着晨光修剪这些“不速之客”,茶剪在晨光中划出的弧线,比任何水墨画都更见风骨。 门口大坪的挡墙斑驳得不成样子,那些被无数代人磨得发亮的青石砖,如今覆着厚厚的青苔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我蹲下身抚摸砖缝里的蒲公英,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堂兄弟们在这里追逐的情形。那时三叔公总拄着拐杖守在一旁,假意呵斥却满眼宠溺:“莫破坏了我新糊的窗纸!” “阿川头,进来食饭了。”母亲沙哑的唤声从家中传来。她佝偻着背在灶台前忙碌,花布围裙上沾着煤灰。我望着她蹒跚的背影,喉头突然哽住——那个能扛百斤稻谷健步如飞的女人,何时变得这样矮小? 夜雨淅沥,老宅的漏雨声比往年更密。吃完饭我陪母亲坐在家门前,回想着父亲给中书第写对联时的场景,笑容比春日还明亮。“你爸总说,你们兄弟俩要志气做赢人,不要让别人看不起。”母亲忽然开口,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他走那年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哥哥,因为他是单职工,生活比较艰辛......” 晨雾未散,我沿着田埂往村口走。“中书第”群里跳出新消息“今天我要回去家里一趟,有哪位哥哥姐姐弟弟在家?”半天没有回声......我拿起手机,回了一句“我刚好在......” 道路两旁三角梅开得正艳,红得像我当年领回的奖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不知又是哪间老屋在夜风里坍塌。微信群里发出来一张照片,十几张笑脸定格在这个春天——那是大伯家的孩子们在中书第前聚齐,或许这就是中式乡愁最残忍之处:我们拼命想要抓住的,永远比时光流逝得更快。 |